vip章

宮殿朝南, 幾扇連著的湘妃竹窗子，典雅又敞亮，冬日的曦光照進來, 椒墻隔絕嚴寒，內裏溫暖如春。

煙戚坐在窗下的梳妝臺前, 杏仁給她梳順著沐浴後濕潤的青絲，白芍去取發油了，她怠倦得直打盹, 不太情願這麽早被叫起來。

杏仁勸道：“小主，今日皇上必定會問您, 解鈴還須系鈴人，若不想以後生嫌隙, 小主還是將話都說清的好。”

煙戚很想說, 就是那樣。進宮前乃至後來許久一段時日, 她都心有所屬, 只是後來死心後又動心。但看著銅鏡上模糊的光影, 杏仁額頭青紫, 那些話很難說出口。

她只點點頭, 小冬和白芍在偌大的宮殿裏到處尋找衣裙首飾, 尚不知發生了什麽，還以為搬到了新的宮殿, 會過上更好的日子。

新宮殿……煙戚從前以為，他最多給她衍慶宮對面的長信宮, 那處無人住，或者毓秀宮、永安宮的偏殿。

但她住在了熙寧宮的主殿, 她沒想到過，在消息傳出來之前, 也無人猜到過。

要不說他行事詭異了些，皇後的鳳儀宮緊挨著太極宮，而後妃六宮永安、鐘粹、毓秀、頤華、長信、衍慶都在一處。

熙寧宮是在慈寧門後面的，這處從前是太妃或是太後居所，被他改造一番，將她塞進去了。離太極宮、同明殿都不算遠，雖沒有鐘粹宮那麽近，但勝在僻靜。

這裏只略遜於太後的壽康宮，或許她老了，成了太妃時，還能接著呆在這裏。

但他說，從前是給她的，如今生氣了，就說不準了。

不說明白，還讓她在這裏住一晚，莫名幼稚，煙戚抿抿唇，換好衣裙後就等著。

果然，晌午前，小安子就回來傳話了，他過了剛被分到煙戚這裏的高興勁兒，一開始還是幹爹勸他，跟著羅才人肯定有出路，他才來的。

這回倒好，昨天他一晚上都沒睡好，純粹是愁的，以後可怎麽辦吶？暫時是調不回去皇上跟前了。

後來又轉念一想，羅才人這都沒事，以後只好小心些，也未必會失寵。但還是難辦吶，他笑得有點艱難。

煙戚也察覺到了，問了也只得到含糊的回答，便也作罷。

同明殿裏有客，煙戚依舊站在門口等著。

“吱嘎——”

年代久遠的殿門開了，她擡眼望去，沈玉瑯正跨過門檻。兩個被發現有私情的人，一個早已忘懷，另一個卻仍停在原地。

煙戚像從前、在人前那樣，俯身垂頭向他行過禮，“世子殿下安。”如今再見，心仍有波瀾麽？是有的，只剩一點淡淡的惆悵，緣分怎麽這樣淺？莫名其妙就錯過了。

四周都有人看著，沈玉瑯也只朝她頷首，卻並未喚一聲才人或是小主。

煙戚明白，似乎要裝作從前一點兒不認識，他沒事就好。視線錯過，心中有解脫意。

兩人一個往殿內走，一個出宮去，路過時，衣擺被同一陣風吹起，卻未碰到，相距實在太遠，永遠都碰不到。

內裏的沈衿沒有剛走出去的人那麽灑脫。他坐在紫檀雕龍紋的棋桌前，陰沈沈地盯著他面前那盞茶水，頗有幾分昨晚坐在床邊盯煙戚的可怖。

棋盤上，白玉同黑棋擺落了多半，是個未完的殘局，一旁放著兩盞茶水，亦未有人動過。

煙戚請安，被他允著起來，她下意識要坐在沈衿對面，她還沒坐下呢，他就猛然站起身，炸了毛似的，腰間系著的香囊和玉佩碰撞出聲，喊了一句，“坐那邊去！”

一貫的莫名其妙，但煙戚實在是習慣了。她面無波瀾，又默默起身，跟著他走遠幾步，坐在了小榻上。

沈衿沒地方坐了，索性就站在殿中，背手望向窗外，看著月白色的背影漸漸走遠。

煙戚看沈衿，視線多停了幾瞬在他腰間的香囊，是她縫的那個，心中滋味兒又甜又苦。

熙寧宮精致到了奢華，還有獨立的膳房和後花園，比不過慈寧宮周全，但只要他在位，不把她趕出熙寧宮，她就能安穩下去，不用吃尚食局送來的冷菜。

他喜歡她不假，但也要娶妻，不單單是她一個人的。

“羅煙戚，說罷，你們兩個的私情。”沈衿背對著她，語氣中有一種很平淡，又隱含風雨的怒氣。

“沒有私情。只是嬪妾一直在暖院、是小郡主身邊的貼身侍女，郡主和世子不是親兄妹，關系卻勝似親兄妹，來往多了些，嬪妾便也多去世子那處……”

煙戚揪著衣袖邊緣的刺繡，從一個線頭開始扯，緩緩說著，說完半個袖頭的刺繡都被她揪掉了，她又將長長的線頭藏進袖中。

“呵呵。”他又冷笑了幾聲，見煙戚又不說話了，轉頭看她，面露嘲諷：“那你好呀，原來倒是個清清白白的侍女。可差一點就能當上世子夫人了，入宮虧了你吧？”

很熟悉的陰陽怪氣味兒，煙戚沒掉進他的坑，視線從他身上移開，慢吞吞地回道：“嬪妾就是個小侍女，寧王府裏沒有幾百也有八十……陛下真是說笑了。”

“沒說笑。”沈衿發現她在揪刺繡的小動作，走近，將她亂動的手拉起來，仔細瞧著，白白嫩嫩，一點繭子都沒有，哪裏像是普通侍女呢？他接著說：“沈玉瑯說他心悅你。”

煙戚眼皮重跳了一下，微微張大的唇，愕然是藏不住的。

而沈衿回想起沈玉瑯來時說的話，只想冷笑，他倒是一點兒都沒藏著掖著，進來後立刻便請罪，將事情經過說的明明白白。

沈玉瑯跪地道：“是我心悅煙戚已久，發乎情止乎禮，未曾有逾禮之舉。而煙戚一直陪著漫漫，安分守己，不曾回應過我心意，是我苦纏她許久。我有意，問過母親，但母親不應允，定要我同上官氏的幼女定親，更以前途為名，將我騙走了，待我回來時，煙戚便已入宮。”

知道藏也無用，既然沈衿有了疑心，便會將此事查得清清楚楚，府中下人定有說漏嘴的，故而沈玉瑯將錯處攬在了自己身上。

沈衿找出其中漏洞，銳利反問：“納一個侍女為妾，王妃為何不允？”

那時，沈玉瑯已經被允起身，正一手攬起衣袖，持著茶壺為他倒茶，平淡道：“因為我問過煙戚，她想嫁人、而不是做富貴人家的妾室，所以我向母親請求，娶她為妻。”

寧王妃自然不許，震怒，趁機將魅惑兒子的煙戚送進宮，這就能說得通了。

“臣懇求陛下，若不喜煙戚，介意從前，臣願帶煙戚離開京城，拋下世俗富貴，做一對深山老林中的平凡夫妻。”

他說得情真意切，甚至又跪在地上求沈衿。

寧王世子不沾染朝政，有樂善好施之名，灑脫無拘，想效隱士t。

而沈衿只有震怒，聽這人賊心不死，還敢說一對平凡夫妻？但未發作，只想著一件事，她想嫁人，不是做人妾室，就連沈玉瑯、京中貴女最想嫁的夫婿，她都不願做妾室……

回過神，該嘲諷沈玉瑯的不能省去，他看著沈玉瑯左手腕上的紅繩，問：“上官嫻怎麽辦？”

沒想到他也有辦法，願意認其為義妹，贈半數家財於上官氏，更會昭告天下兩人並無夫妻之實。

這是寧王唯一的子嗣，是他堂弟，又是京中玉郎，沈衿要是殺了他，不知惹來多少罵名，好不容易攢出來的明君之名也沒了。

但！沈玉瑯怎麽敢的啊，他是要問罪的，而他竟然、竟然敢同他要煙戚！

天知道，他有多克制，才能沒讓人將他拉出去斬了。

……

沈衿又垂眸看向一臉做錯事、心虛模樣的煙戚，她好不容易聽話許多，對他也算是上心。

若她聽了沈玉瑯這番“守身如玉”、甘願帶她離開，又想娶她的言論，還不感動哭？恐怕又要舊情覆燃。

沈衿忍著聽完沈玉瑯那些話的氣憤，將沈玉瑯說要娶她的省略掉，講給煙戚聽。

所以煙戚最終聽到的就是，沈玉瑯說，如果皇帝不喜歡她了，願意將她帶回去，侍奉他和上官嫻。

煙戚搖了搖頭，有種物是人非之感，她又不是物件，被送來送去的。

若她點頭，沈衿也是不會允，但她搖頭不想跟沈玉瑯走，他還是滿意的，自然而然伸手去解她左手腕上的紅繩。

他早就見到過了，在以為她要刺殺他，查探她雙手，那時就摸到過這根紅繩。

他伸過來的指尖觸碰到煙戚腕骨，她便往後縮了下，因為她說不想離開的滿意欣喜瞬間沒了大半，既然不喜，為何會躲，要留著和他一樣的東西？

沈衿望著她的抗拒，冷冷道：“卑賤之物。”

煙戚扯了扯衣袖，腕間紅繩掩於袖間，他又在指桑罵槐，本就不多的柔情更是消散，氣氛僵持著。

她長睫垂下，望著他腰間香囊，解釋道：“嬪妾初到寧王府時生了場大病，高熱險些喪命，紅繩是求來庇佑嬪妾安康的。”

是誰求的，不言而喻。

這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東西。

真討厭。

“不是說你。”

話不說清，只會讓隔閡得更深，她明顯是誤會了，沈衿握緊她的手，無奈退步道：“連子謙還在外候著，朕還有事。熙寧宮是你的，回去吧，晚點再去看你。”

煙戚應下。

當晚他沒來，而她謹記著後妃的本分，也沒遣人去問，皇帝或許是一時戲言，她那麽較真做什麽。

此後許多日，他都在忙前朝事，甚少踏入後宮中，有時會在深夜來熙寧宮，她深夜醒來，身旁偶爾會多個人，就像普普通通的夫妻般，她縮進他懷裏，貪圖片刻的安穩寧靜。

在三月將到來時，煙戚的一顆心又提起。

似是知道了煙戚能拖就拖的性子，又或是熙寧宮的守衛實在森嚴，煙戚再見到給她傳話的黑衣人，是在二月中旬。

幾大扇連著的湘妃竹窗子，只被煙戚偷偷開了最邊上的。

料想這人來的也不算容易，煙戚見到他時，往日一絲不茍的袍子沾上了枯枝，兜帽一周凝出了冰粒，還未徹底入春，這時候的夜格外寒涼。

而煙戚站在有地龍取暖的殿內，腳踩著薄履，面色紅潤，微微探出頭時，外面的風竟有舒適意，她將早就準備好的手爐放在窗沿上，“暖暖手吧。”

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從披風中取出，上有青紫的凍痂，發覺煙戚在看，那人很快收回了手，這回的聲音帶著幾分瑟縮，是凍出來的，“殺五皇子，盡快。”

果然是這個。

煙戚早預料到了，只是有一點不解，“這個命令，你們之前傳信給我了麽？”

“未曾。”那人答道，煙戚蹙眉思索久沒聲音，便又問：“怎麽？”

“沒事……你等一下。”煙戚心底裏不想和他們為伍的，她如今有了主見，更不會去殺沈瑞，只是根據此事猜測出宮中不止一撥人，有串通共謀之事，心似乎不齊。

她匆匆往回走，在床邊的小櫃裏翻來找去，最終遞到窗外一個小盒子，她最近過得不錯，皮膚白潤透亮，腕上還系著略舊的紅繩。

“是抹手的，每日早晚都抹一次，下次你來時，我再備。”都為人做事的，何苦相互為難。

杏仁曾經提過一嘴有抹手的油，還是桂花味兒的，她便記住了，見到凍傷才想起來，正好送出去。

黑衣人並沒道謝，徑直拿走了，話仍然很少。

而煙戚關上窗，心並不寧靜。

三月是晉陽的生辰，沈衿允諾過賜婚，並未食言，不知他和連子謙如何談，賜婚的聖旨順利送去了連府。

似乎皆大歡喜。

只有何太後氣晉陽一意孤行，索性不管她了。晉陽也不在乎，母愛對這對同樣不受重視的兄妹來說到底是奢侈，年少時不得，長大便也算了。

她的嫁妝由禮部擬好，沈衿又從私庫添了些，最後一張嫁妝單丟到了煙戚這裏，讓她幫著看。

金銀珠寶、翠羽明珠都不為過，就連藥材也是有的，但當煙戚看到解毒的丹藥時，問沈衿：“公主怎麽了？中毒了麽？”

“她聽說朕有解百毒的丹藥，纏了許久，偏要要走，說什麽以防萬一。哪有那麽厲害？只能解些尋常的毒。”

煙戚突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，因她遲遲無作為，這月只見了沈瑞幾面，還和他玩得不錯，這回的解藥怕是沒了，近日腹中隱隱作痛，萬一能徹底解毒，那她豈不是……

“嬪妾可以，也要一顆麽？”她正躺在沈衿膝上，轉過身，微仰著頭望著他，鼓起勇氣第一次主動問他要東西，眼裏滿是期待和懇求。

“不行，只有一顆，已經給了晉陽。”沈衿有一搭沒一搭撫著她鋪散下來的柔軟青絲，右手持書卷，垂眸望她，循循善誘。

“除非你說為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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